南京大屠杀与忧郁--纪念張純如等位 ■作者：張鳳（美国）

《文舞霓裳》文学专栏  第388期

1937年，南京沦陷。侵华日军在南京对我同胞实施长达40多天惨绝人寰的大屠杀，30多万人惨遭杀戮，此为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惨案。

这是一段应该铭刻于每一位中国人心底的历史。

时值作者张纯如仙逝20年，亦即届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。以国之名，悼念逝者；历史悲剧，永不忘却。

难免深刻忆念好友张盈盈博士与张绍进教授家中，爆炸性惊世骇目的悲讯！

他倆的千金，在美生长的年轻华裔美人ABC有为的作家张纯如Iris Chang,2004年11月9日因忧郁症举枪自杀不治，不容置信的残酷故事，诚属华裔社群难以接受的事实，引得美国媒体醒目报导，年仅36岁的张纯如﹐同声惋惜有才华、有正义使命感的作者就此夭殇撒手人寰﹗

作者張鳳与張純如父母

其母盈盈姐告知：張純如塑像（王洪志作品）立於南京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，及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。在圣荷西市的张纯如纪念公园也留人长相追思。

2015年台湾层峰亲颁张纯如的褒扬令，由她父母专程回台，父亲张绍进博士代表接受。2017 春4月上旬，在其祖籍江苏淮安，陈列张府捐赠实物，照片和文件，语录及父母所作中英介绍亲自揭幕的张纯如纪念馆的落成，更具有非凡的抚慰意义！

明眸皓齿、长发慧黠、充满朝气、爱说话空想、身材高挑的张纯如出身书香门第，为她讲解传授南京浩劫故事的外祖父母张铁君、孙以白，外祖是工运要员﹐祖籍云南昆明﹐行遍大江南北欧日﹐后迁台，是我们台师大的教授﹐自诩不愿曲学阿世﹐在台自宅名﹕达园、晚风亭, 许多学子前去问学﹐聚谈论道﹐对儒学、理则学等造诣颇深﹐创《学园》杂志, 晚年侨居纽约孔子大厦﹐著作等身﹐约有1400万字如《阳明学说在今日》、《孙中山民生史观疏义》《理则学》《楹联学》等50种。天下文化出版的《南京大屠杀》中译本误为祖父。

纯如父亲张绍进，当年是院校联合招生理科甲组第一志愿台大物理系状元。伉儷早岁即居碧潭边国校路雅致庭院，因疏散就读我后短暂任教的文山中学，能双双考入1955年台大物理系及1958年农化系并同於哈佛大学，分头取得物理和生化博士学位﹐与好友郑洪，颜东茂等名师均熟﹐他倆在普林斯顿大学作博士后研究时，张纯如出生。她有个弟弟純愷﹐居旧金山，是计算机工程师。

父亲后应聘到伊利诺斯大学任物理学教授，1988年发表的专著《量子场论》被引用极多，在美国理论物理学术界颇有影响。纯如的母亲张盈盈博士，一直从事生化研究，曾经义务担任过中文学校校长，现在他俩，均已退休，常住加州以期与附近子孙齐享天伦之乐，其父高年失智，多靠其母照抚！

纯如于伊利诺州长大。1989 年厄巴纳-香槟伊利诺大学获新闻学学士，在芝加哥论坛报当记者，后获得约翰‧霍普金斯大学写作研究奖学金﹐得到硕士, 开始全职写作和演说。成名作是挖掘日军暴行《被遗忘的历史﹕南京大屠杀》﹐由我们哈佛柯伟林院长序﹐获读书人书评，享誉年度最佳书籍，热卖登上畅销书榜。声名鹊起被译为17种以上语言﹐欧美瞩目﹐全球畅销，唤醒西方的良知意识﹐引起日本右翼不满﹐日本出版商在收到保守派死亡威胁后，取消日文版计划。到南京大屠杀70周年，日文版终于问世。

她也赢得美国华裔妇女协会颁：年度优秀妇女奖﹔在主流社会树立良好的形像﹐获邀加入“百人会”﹔渐成华裔美国人的声音﹐她作品还有《中国飞弹之父:钱学森之谜》张定绮, 许耀云译﹐ 获好评。

学界认为﹐她第一次让世界翔实地了解了南京大屠杀，揭露日军暴行有重大意义。她除了收集到前所未见的历史照片﹐并且探听到核心资料《拉贝日记》的关键人物约翰拉贝John Rabe。

她向华府国家档案库的老友求助，辗转查得纳粹人物拉贝亲外孙女赖因哈还活着﹐取得联系，因此发现了《拉贝日记》。尘封多年，拉贝这本关于日军暴行的日记复印件﹐经由“纪念南京大屠杀受难者协会”前会长，在联合国任职的邵子平先生协助公开﹐现存耶鲁神学院图书馆。

张纯如也带回明妮魏特琳Minnie Vautrin《魏特琳日记》的片段复印件﹐供给南京方面。书中描述拉贝负责的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﹐在救下25 万南京人后﹐与多位外籍救星贝茨、史迈士、马骥、费齐、威尔荪等遭逢两面不是人的隐痛。

就《南京大屠杀中的美国活菩萨﹕舍命保护中华妇女的魏特琳》而言﹐已有胡华玲著﹐九歌出版社的传记。魏当时是金陵女大的教务长﹐1937年女大校长吴贻芳随校撤退武汉﹐魏特琳代理留守救难﹐心力交瘁，1938年得了忧郁症，1940回美治疗养病，1941年在无数次，清晨非一己能操纵的低落中﹐感觉一事无成﹐盘旋在寻短自杀的死亡边缘（跳船、吃安眠药等）﹐终于打开煤气﹐未能获救﹐中毒去世。

纯如的大阿姨作家张菱舲，下各有两位妹妹和两位弟弟铮铮及彬彬，菱舲原名“粼粼”，早期以“菱子”、“圈圈”、“玲玲”等笔名﹐为中华日报等作编写﹐后移民纽约孔子大厦，菱舲曾在文星出版小说《紫浪》和再写散文《听﹗听﹗那寂静》《琴夜》等﹐她是待我极好的前辈作家经常驰书主动鼓励﹐从欧洲乔迁纽约的名家赵淑侠会长曾陪我去孔子大厦探望她﹐感觉她父母逝去独居，情感丰富似陷于低落﹐难以步出悲情﹐旧识名诗人张错也有同感﹐惜乎年前菱舲姐因病过世﹗几年来在华府小妹张菁菁的编校推动中﹐陆续再版由九歌出版诗集散文如《风弦》《天茧》《跣足舞者——纶音》《一束乐音：语蕊》《外太空的狩猎》《拨暗撩亮》《朔望》等书。

张菱舲生在南京，大屠杀时才一岁﹐幸亏随母奔丧避难宜兴外婆家﹐她再随母舅经千辛万苦水路逃离﹐与父亲奇迹似重逢于芜湖。父母在纯如孩提时﹐也讲这南京惨事﹐描述成千上万民众﹐被日兵斩杀强奸的恐怖﹐满布尸体的长江，堵塞得水泄不通，江水几乎被血染得鲜红…纯如稍长念小学﹐在美国鳞次栉比的图书馆中﹐却找不到书可供大众了解这事件。所以成长的年月，震惊忧民之余，就酝酿写书，记取过去的教训，勿遗忘漠视历史屠杀﹐让悲剧重演。

婚后1994年﹐纯如于旧金山郊区库柏蒂诺“旧金山抗日战争史实维护会”赞助的会场﹐看到南京大屠杀史料展览，是她首次有系统地看到相关的纪录和照片，及热中关切的人群。

编辑透露约在逝去前半年，纯如全心投入最新暴行作品赴肯塔基州﹐为前美军苦难战俘访录等﹐这令她身心疲惫崩溃。在同情中遇到监控威胁等﹐苦恼返回圣荷西家中﹐恐慌崩溃抑郁﹐原因不明。颓丧入院治疗后，忧郁症没有复原﹐继续抗争或参加互助小组。满怀激情的她，长期似在痛苦中窒息，精神深受触动﹐再三认真投入：这些不欢的选题悲剧情节，忘我的写作，据其母张盈盈博士说：又在治疗药物抗精神病药Risperdal和 Abilify和抗忧郁药Celexa 对她的情绪起不良作用﹐也与她自杀有关联。

她生命的最后时刻﹐仿佛像柏克莱加大亚裔美国人研究中心王灵智教授所赞﹕爱憎分明﹑思路清晰。能以计算机打字打印的方式﹐交代临终心情，留下短笺在家中﹐表示希望记住生病以前的她：那个认真生活，为目标﹑写作和家人真诚奉献过﹐充满希望、献身于事业的她。

她夫婿是思科Cisco公司的美国计算机工程师。凌晨2点最后看到妻子﹐清早5点30分发现她失踪不知去向，看到遗言﹐向圣荷西报警，上午9点﹐在洛斯盖多斯南偏僻路口﹐情绪消沉的她驾驶1999年Oldsmobile 轿车停在17号公路, 靠近猫餐馆Cats水塘边﹐路人发现她躺在车内﹐头伤中弹而亡。          

也有质疑自杀的真实性，怀疑他杀，出于对她和亲属的关切，随意想象。甚至有认为她是因第四本书挖掘日军暴行、美军战俘在菲律宾巴丹半岛死亡行军﹐被囚日本集中营战俘受虐的史实，而招来杀身之祸。遂成绝响。

女子饮弹自杀的作法不合常情，虽说躁郁的亢奋和麻木的病情﹐可能造成邪门的勇气，一枪致命结束自己的生命。但看描写南京大屠杀的日本漫画﹐因屈服右翼政客压力﹐被诬捏造“实际上不存在”的事﹐而删除大屠杀。骇然﹗ 

个人生活确是私秘，她向来低调不论﹐更尊重应对家属的隐私﹐疼惜纯如这一走，父母情何以堪﹖身后留下两岁孤独宝贝幼子，忧心蒙受莫大创痛。

她母亲盈盈博士悲痛追寻女儿治疗的抑郁症的药量与其他。书写了23万字的一本书《张纯如:无法忘却历史的女子》希望爱护她就不要再对她死亡之谜抱持好奇，要以她遗书的深意来怀念，铭刻她用勇气与热情来书写，追求正义，和纯如重视智慧成果的精神。影响我们成千上万的世界读者。

纯如生前最后英文新作《美国的华人：一部叙述史》。书写了150年来各行各业华裔在美从社会最低层奋斗到今天。华美银行即购赠加州近400所中文学校 。

忖其甘冒不韪奋不顾身﹐打破砂锅问到底﹐写成这些书，完全是出于一种愤怒﹐夜阑人静沉哀揣度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﹐往事怎能不惊风雨泣鬼神﹖

约莫30-40年前，刘大任、纪刚等作家和牟敦芾导演的《黑太阳731》电影等﹐就提到日本关东军731魔鬼部队﹐在哈尔滨近郊平房县--海拉尔﹐孙吴﹐林口﹐海林及北京﹐长春﹐南京﹐广州亦有﹐所作的大解活人实验﹐据左翼学者森村正一《饱食的恶魔》一书﹐揭发日军每两天解剖三个活活的中国人“马路大”，恶形恶状观察活人吸进氰酸瓦斯毒气，吼叫，脑袋落地…张狂的死亡反应﹔或只供面包7天吐血而亡，光给饮水，其苟延残喘70天，干烤活人，再测比重之不同，或绑上电椅做大小电流电击实验到焦黑，浇泼滚水烫伤或冰冻、爆破压力，把人看作“犹如一条鱼，鱼鳞可当肥料，鱼身可做各菜肴，剩下的东西还能用来熬汤”。

为军国主义得势，做生化攻击，部队掩护下，多次用飞机将鼠疫、霍乱、炭疽、伤寒等菌苗投撒在浙江，广东，重庆等地。尚可称慰的是侵华日军细菌战受害者诉讼案，已审理数十次开庭，还有许多诉讼团。南京重修纪念馆。史咏、尹集钧著《南京大屠杀——历史照片中的见证》画册也出版。

看日人还在那吞吞吐吐地不干脆承认罪行道歉赔偿，亲遭战争之痛的老辈﹐几乎凋零殆尽，那灭绝人性的真实历史，怎能不写下来﹐不演出来？我们哪能再等待？即像张纯如所言：忘记屠杀就是第二次屠杀！不忘为后世殷鉴！史家更鼓励以家史为青史补白！

我父亲独生单挑两房家业﹐在上海念完大学不久﹐就被祖母由北京政府的教育参赞的位置上召回家乡﹐天澹云闲的教起书来﹐不料青天霹雳日军发动侵华战疫。

日军在华东沿杭州湾北岸﹐由全公庭﹐金山卫和我祖籍家乡嘉兴府平湖县东方大港乍浦…登陆。迂回猛攻江苏松山…我军虽奋战松沪﹐但日机进扰﹐兵荒马乱中“金平湖银嘉善”，烟霞江南全都变色。父亲只得掩藏书籍珍宝﹐护卫家小﹐逐车雇船逃奔浙西义乌隐居义诊行医﹐不数年又遭生化瘟疫细菌﹐亲人感染而逝﹐在家破人亡的愤慨中﹐投笔从戎﹐奔赴正在安徽第三战区蘇皖邊區作战的舅舅黄家桢将军﹐再经表亲将军几重安排浙江遂安方光化先生等护送﹐由赣桂黔而入川从军抗日。

幸好就有张纯如这义正辞严的研究写作﹐她几次巡回到韦斯理和塔夫茨大学演讲。各地华侨不断也在纽约有“对日索赔中华同胞会”﹐“纪念南京大屠杀受难者协会”﹐“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纪念音乐会”﹐“日军化武罪行展”﹔在大波士顿区中华文化协会办过《中国人》《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周年特刊》和音乐会；在华府为日本教科书更改史实抗议，屠杀的史实，入印马里兰州蒙郡公校的课本；总部在加州的世界抗日战争史实维护联合会在华府成立分会，敦促朝野正视暴行并支持日本道歉赔偿﹐组织基金会等﹔2001秋，由“南京大屠杀索賠联盟”和柏克莱加大族裔研究系同办的“抵赖战争罪行50年，日本及其战争责任”在旧金山开幕式上郭丽莲法官向张纯如颁奖。

触及忆起哈佛的钱金宝博士﹐在 2004年秋天﹐週末在麻省理工学院，打羽毛球时因心脏病倒下不省人事﹐送医急救无效辞逝。见他常来我任职的哈佛燕京图书馆编目组，平素用功生气勃勃﹐常请求书快编快借, 好学研究者猝逝﹐大家都一霎时震撼，渐渐才以将信将疑的难过心情﹐硬生生地接受下来。

说巧钱金宝从南京来哈佛时﹐已在研究“南京大屠杀﹐浩劫前后的中日关系”﹐ 是崭露头角的历史学者。进取地跟从他的导师﹕前哈佛大学文理学院院长及费正清亚洲研究中心主任柯伟林 William Kirby﹐和孔复礼 （孔飞力）Philip Kuhn﹐两位 20世纪中国史的权威﹐经十年寒窗勤学钻研，在哈佛洞悉了深遂的历史﹐2004年暑假刚得博士学位。他卓然树立宽广绵延的档案学专长﹐那年秋刚开始，在MIT怀特海研究院美日关系计划从事博士后研究。他才37岁﹐江苏射阳人﹐有两个不大通英文的弟妹，父母健在家乡﹐何以告慰一家子的殷殷冀望﹖

庆幸好友们相继写出涉及屠杀的英文小说：波士顿大学的哈金教授写了《南京安魂曲》和麻省理工学院MIT郑洪教授写《南京不哭》！煞费心血动人不已！

2007年是南京大屠杀70周年，约早二十年牟敦沛导演了《黑太陽731》电影，后1995年的吴子牛导《南京1937》电影，国内外很多导演前后拍成《拉贝日记》《黄石的孩子》《南京! 南京! 》《金陵十三钗》等电影，然而这段历史竟也还有被历史教材全然忽略的。

思科公司曾发起捐款买《南京大屠杀》一书，送往全美各大小图书馆。张纯如遗愿，是希望把南京大屠杀历史，拍成世界级的电影﹐2007美国在线的副总裁泰德雷恩席斯Ted Leonsis, 耗资两百万美元、聘请曾获奥斯卡奖的古腾泰格Bill Guttentag执导, 拍摄成「南京大屠杀」的记录片《南京》。放映多场，并参展日舞Sundance影展，都座无虚席，引起震撼。

现代人的压力愈来愈大，罹患忧郁症者增加，五人就有一人﹐纯如这样有名气﹐又力求完美之史家﹐坚持不懈專注惨无人道之主题书写﹐更易不自控面临多重愁困﹐若不获得周密关照﹐连续医治服药或运动﹐坦诚发泄面对自我，与忧郁症奋战的内心煎熬﹐是可能自残难见天光。他们都怪诞离世了﹐仿佛天赐之木铎﹐今生来鸣哨﹐发挥其反残暴﹐呼唤和平的警世﹐行毕﹐就回太虚归位。

20多年前初秋我再赴北大﹐北师大﹐清华演讲前﹐过沪先被接返故乡浙大﹐派车再送抵苏州大学﹐两场热讲完毕﹐正逢九一八﹐学者领我在暖烘烘的苏州运河边游览，不意目睹闹市中有大群人马挥舞小红旗，走近询之，取来一面小红旗，也随著加入走了一会儿，欣见旗上白字﹕不忘国耻  抵制日货  兴我中华。带在身边回美珍藏，在这地球上，随处可见哈日风潮的追逐，将做我永恒的警惕。

沉痛中仅照录苏轼西江月﹕“三过平山堂下, 半生弹指声中，十年不见老仙翁﹐壁上龙蛇飞动。欲吊文章太守﹐仍歌杨柳春风。休言万事转头空﹐未转头时皆梦。”

在空与梦回旋的人生中﹐唏嘘追思：天不假年倏尔撒手遽去的张纯如等位历史学家与救助者, 以及他们所探究关怀的南京英灵。

（原刊于《文汇学人》2022-12-12及台北人间福报2004冬）